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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兰高/阿尔摩根]再见箱舟(下)

寺山秃:

占据着我的心,你这冷酷的灵魂/可恨又可爱的老虎,你这怪物/我要把战栗的手指久久地伸入/你那浓密稠厚的金发深处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波德莱尔 《忘川》,六首禁诗之一。


兰斯洛特高举起一匹水晶马,绷紧呼吸,高文正在螺旋楼梯上拾级而下,尖头皮鞋踢踏枫木楼梯,咔哒咔哒。


三分钟前他的肋骨被对方推过,现在还隐隐作痛,他的尾椎也痛,仿佛有人在提着他的颈子将里面的线抽出来,水晶滑腻,他的手心满是汗,十根指头则干巴巴的。


你不要我了……当时他拦在高文面前,抓着他的肩膀,像摇晃破布娃娃一样摇晃他,因为他抛弃玩具一样这么扔了他。


他对面的眼睛清澈,浅得近乎透明,单纯地倒映着他扭曲的脸孔 。


别闹了,兰斯洛特,你早该成熟点了,把衬衫下摆塞回裤子里,学着忍耐,或者去找个女朋友。高文没怎么费力地推开他,抢过自己的车钥匙,平稳地走去赴别人的约会,扔下他一个坐在地板上,大喊大叫。


吸血鬼,你是吸血鬼!压榨我残破的精神,把它变作你的地产——


他走出卧室,走廊上有一面墙上挂得全是时钟,而没有一个统一的时间,有的是白昼,有的是黑夜,滴滴答答,错误了也不休息,继续按节奏紊乱的分秒前行,他撑着楼梯栏杆,高文一点点走下去,头也不抬起一次。水晶马奔驰进他的余光里,他在透明物质折射的彩光里发现了高文无机质的双眼,嘲笑着他。


我不能让他走——薇薇安也不要我了。


他没有踌躇太久,终于水晶马向着螺旋楼梯里时时闪动的金发砸下。


他搭住护栏,闭起眼睛,听见一声咔嚓,散了一地透明的花。


他半是希望砸中了,半是希望没有。他不希望伤到高文,但被砸中了又怎么不会受伤。他的想法实在是孩子气。


谢天谢地,没有。


他听到高文的皮鞋踏过水晶碎片发出的脆响,他知道水晶马没有成为胸器却先化作了齑粉,他看到高文直到出了玄关都没回一次头。


一楼地上残留着难收拾的狼藉,女仆们吵嚷着要去叫阿尔托莉雅,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手心,他僵硬的指肚扣得栏杆更紧。


阿尔托莉雅在书房喝茶,没为马的事儿生气,尽管这是件她颇中意的摆件。她知道这兄弟俩在吵架,做出什么都不算出格,因为她也曾有个姊妹。


兰斯洛特被带到她面前,被分了杯红茶,大孩子宽大的骨架缩在精致的小圆凳上,发出了几声怪响。


阿尔托莉雅说要带他去野餐。女仆切了一拎红香肠做了一整篮三明治,篮子有兰斯洛特的小腿那么高,夹在边缘的生菜绿油油的,像草拂着他的腿。


我不想去,兰斯洛特取出一块,撕咬掉半只,浅黄的芝士条孤零零地挂在他嘴边,高喊救命。


带上你的书,我会告诉你湖中仙女在哪里。阿尔托莉雅摊开一本书,向他指了指插图里正在湖畔梳理长发的傲慢女子。


兰斯洛特是喜欢湖中仙女,但从不敢找寻,生怕错撞狩猎女神沐浴,变成大石上什么也不能说的阿克泰翁。


那好。兰斯洛特咽下食物。


阿尔托莉雅将头向后仰过去,这才是我的孩子,省着点三明治吧,我们得出去一整天。


湖边有棵柳树,将长发垂进水中,钓起一片氤氲的雾笼罩湖面,日光直射入其中,也只能透出影影绰绰的东西。更小的时候兰斯洛特被成人们抱着经过这里,以为雾中随时会有灰白的古代军队骤然腾起,越出朦胧的屏障,呼啸着穿过他们身侧。再大些,他就明白这些可怕的阴翳只是些雾,灰扑扑又粘稠的一团,风吹不散,将手伸进去探,也寻不出什么宝藏。


阿尔托莉雅让他放下野餐篮,随意走进芦苇里,自己则挑选了块合适的石头坐下,开始进食。她的食量与她女童般的身材极为不符,半篮子的食物没什么磕绊地消失不见了。她今天没将头发紧盘成碟形,只是随意扎了个马尾,质地坚硬的金发在风里飒飒作响,甚至盖过她咀嚼的声音。


兰斯洛特抢救起一只三明治,提醒她该告诉自己真相了。


真相。阿尔托莉雅掏出手绢,揩了揩嘴角。我生而是这个家的继承人,被当做男人养大,许多和女人有关的东西我一窍不通……但我认识你的母亲,曾有段时间差点走进了她的心房。


她们送过你书……可我一直以为她恨你。兰斯洛特记起蓝色的名字,和黑色的名字,墨水洇湿发黄的诗集。他是为了薇薇安的签名守着那本书的,她的字迹圆润美丽,每个勾回都温柔得让他想起幼时轻轻按压着自己头皮的手指。


她也恨我,这有什么矛盾吗,孩子?阿尔托莉雅大口咬下又一块三明治,冷静地咀嚼。多少次我在梦里和她达成和解,醒来的时候日光却告诉我只要我还一日清醒,这就绝无可能。


是……没有矛盾。那以后高文也会像恨一个闯入者一样恨我,对吗?


这看你的决定。阿尔托莉雅吃完了这枚,没征兆地起身,尽力拍了拍他的肩背(尽管她根本够不到,兰斯洛特认为她是想拍拍他的头)然后她将一棵将手伸到天上尽力呼救的月桂给他看,说,看,那就是薇薇安,因为它的身姿像极了一位少女,我和摩根就给她起了湖之少女的名字——她那时候也是个孩子,却比我高太多,提着裙子跑在风里……我们合力把一座里面住着布谷鸟的挂钟沉进了湖里,只因为她在书上看到这样能停止住时间,她不想长大嫁人,也希望我永远是个胸脯扁平的少女——薇薇安一直与她同在,就像月桂树皮下流动着月桂树液,不是她的疾病或者身体里的神像……听,湖之少女要对你说话。我现在作为伴侣爱桂妮维亚,但之前的人生里,我和我的半身密不可分,直到那一天——


兰斯洛特一向认为阿尔托莉雅是他见过最冷静理智的成人,却没想到她也能做出如此荒唐的呓语。他猛烈摇头,风愈发猛烈,吹响了远处的月桂树叶,阿尔托莉雅则开始朗诵道,“占据着我的心,你这冷酷的灵魂……”


她是那本恶之花的第一个主人,每个晚上都在安静地翻阅那些撕心裂肺的话语,但她撒开了抓着书脊的手,在姐姐的政治婚姻结束后,一节一节爬上梯子,将它插入了书架的高处。


阿尔托莉雅是疯狂的摩根理智冷静的妹妹。


她的声音平静,神情肃然,仿佛念的不是炙热到有伤风化的情诗,而是什么庄严的圣歌,风的呼啸中,湖之少女沙沙的声音与她重合,并为一个,时而扩大,时而缩小,刺激着他的耳膜。


听着,孩子,我们每个人出生都是只有一半的残次品……湖之少女的气息环绕在他耳畔,他又成了熊熊燃烧的壁炉边蜷缩着打冷战的孩子。马上就好,马上有效,另一个突兀的年轻声音打断了他阴魂不散的母亲


他开始奔跑。湖之少女的声音一直随着他。他跑完了整个下午,跑进了黄昏。


他在华灯初上时冲进了大学的舞会,狠狠揍了那个在起哄声中要亲吻他哥哥的男学生一拳,然后不由分说地牵起高文,带着他开始狂奔。


他们在向外逃,逃出了每个圈。逃出霓虹灯和柏油路,逃出炊烟和晚归的羊群,逃出人群,逃入平原,巨石阵参差地瞪视着他们,犹如童话故事里用人骨和骷髅打垒球的巨人,他们大可在上面休憩,然后等待白日到来时再被人们逮捕回人群。


向着湖,兰斯洛特对他的哥哥大喊,他的声音像玫瑰花瓣飘散在风里,高文根本没有听清,但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尖头皮鞋,赤着脚跟他一起飞奔。


平原像被撕扯的地毯般堆起了褶皱,群山在夜色中升起,环伺大地,月光依照着他们的形状镶出了一个女人卧倒的轮廓,他们向着她的胎宫——那只浓雾弥漫的大湖跑去。


是月光让你病重了。高文喘着粗气,和兰斯洛特埋在芦苇里弯腰调整呼吸,他也不记得他们跑了多久,他的鞋挂在臂弯里,他的手表早在很久之前就不走动了。


兰斯洛特说不是,是我爱你——他颤抖着将手伸向他,好像他会立即变成一株月桂,战战兢兢地靠近他,去触摸他也不敢,高文一把抓住他颤栗的手,将它啪地贴在脸上,他神情严肃,如同神明,人是不能忤逆神明的。他的金发浓密而柔软,湖上的夜雾即刻将他们笼罩。


之后,他们双双抬起年轻的头颅,恰逢初生太阳从水面上升起。


湖上经年不散的迷雾消散一空,在寂静的湖面上,他们看见……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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